认为新冠疫情起源于中国病毒研究所的想法曾被贴上阴谋论的标签。情报专家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比众所周知的更为严重。
Michael R. Gordon / Warren P. Strobel
2024年12月26日 16:48 CST
2021年8月的一个清晨，一辆汽车和司机已准备好要将贾森·班南(Jason Bannan)从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总部迅速送往白宫，向白宫汇报一种新型病毒的情况，这种病毒当时已导致数十万美国人死亡，并使全世界陷入停顿。
班南的上级曾要求他随时待命，以防FBI被要求参加为总统举行的情报界高层简报会。但白宫的召唤从未到来。
班南拥有微生物学博士学位，他在2001年9月纽约和华盛顿发生恐怖袭击事件后加入了FBI，当时该局为了应对细菌武器、毒素和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威胁而加强了专业力量。
但在一年多时间里，班南醒着的时候基本都在研究2019年从中国蔓延开来的新冠病毒。
病毒溯源因中国阻挠而受挫后，总统拜登(Biden)下令美国情报机构和国家实验室对该病毒进行紧急评估，试图弄清它是由动物传染给人类的，还是从一个一直在广泛研究冠状病毒的中国实验室外泄的。
2021年8月24日，美国国家情报总监海恩斯(Avril Haines)和她的几位高级分析师向拜登及其主要助手汇报情况时，情报界的主流观点是明确的。由向海恩斯汇报工作的高级情报官员组成的国家情报委员会(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组织了这次情报评估，该委员会“信心不足”地得出结论，认为新型冠状病毒是由动物传播给人类的，进而引发了疫情。有四个情报机构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当时，FBI是唯一认为新冠病毒可能源于实验室外泄的机构，并以“中等信心”作出这一判断。但班南和其他FBI官员都没有出席这次简报会，没有机会亲自向总统陈述他们的理由。
班南在就该话题首次接受公开采访时回忆说：“作为唯一一家评估得出实验室起源可能性更大的机构，以及对其疫情源头分析最具信心的机构，我们原本预计FBI会被要求参加简报会。”“但白宫没有提出要求，这让我感到惊讶。”
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发言人表示，邀请个别机构的代表参加总统简报会并非标准做法，情报界内部的不同观点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反映。
这位发言人说：“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和国家情报委员会关于新冠病毒溯源的工作符合情报界的所有分析标准，包括客观性。”
但《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的一项调查显示，情报专家之间对报告应包含哪些内容的分歧比公众所知的更为严重。并非只有FBI的科学家们认为国家情报委员会的评估没有说明全部情况。
五角大楼国防情报局(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下属国家医学情报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Medical Intelligence)的三位科学家进行了一项科学研究，得出结论认为新冠病毒是在一次高风险的研究工作中被实验室改造过的。但这一分析与他们的上级机构国防情报局的评估不符，因此没有被纳入提交给拜登的报告。
知情人士说，国防情报局督察长办公室在春季对此事展开调查，以确定这些科学家的评估是否遭到不当处理或压制。对于这项调查是否仍在进行、是否已经完成以及可能包含哪些内容，国防情报局发言人不予置评。
新冠病毒首次被发现五年后，这种已导致逾120万美国人和全球逾700万人死亡的病毒的起源仍未确定。美国情报调查的步伐已经放缓，许多被派去参与这项紧急工作的分析人士已转向其他优先事项。
美国国会曾试图成立一个国家工作组来调查新冠病毒的起源和应对措施，该工作组将效仿“9·11”事件调查委员会，但由于政治内斗，这项努力以失败告终。参众两院调查疫情的委员会发现了一些重要线索，但他们的工作往往陷入党派攻击的泥潭。
一些现任和前任官员都表示，需要重新审视这个问题，包括对2021年情报报告中未包含的分析内容进行研究。
“90天冲刺”
2021年5月，美国深陷疫情，拜登下令情报界紧急调查研究新冠病毒的起源，并表示应在90天内完成。这项工作被称为“90天冲刺”。
当时，有关新冠病毒起源的问题正令科学界产生分歧。争论归结为两种主要的理论。人畜共患病理论认为，新冠病毒像之前的其他致命病原体一样，从受感染的动物身上传播给了人类，这可能是由中国广泛的野生动物买卖活动造成的。另一种是“实验室泄漏论”，这种观点认为新冠病毒是从研究机构外泄出来的，比如从事冠状病毒研究的武汉病毒研究所(Wuhan Institute of Virology)。
关于新冠病毒起源的争论也在政治上造成了分歧。时任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曾在2020年5月表示，他有证据表明新冠病毒来自中国实验室，但他坚称这些信息过于敏感，无法披露。特朗普的批评者表示，白宫在试图转移人们对特朗普应对疫情方式的关注。
这两种理论也令科学界产生了分歧。2020年2月，20多位科学家在医学杂志《柳叶刀》(Lancet)上发表了一份声明，称实验室泄漏假说是一个阴谋论，将危及全球在抗击新冠病毒方面的合作。其中一位作者是生态健康联盟(EcoHealth Alliance)的达萨克(Peter Daszak)，这个非营利组织与武汉病毒研究所就冠状病毒研究进行了广泛合作。
2020年3月，斯克里普斯研究所(Scripps Research Institute)的安德森(Kristian Andersen)和其他四位科学家发表了一篇关于新冠病毒“近端起源”的论文，他们在论文中辩称，新冠病毒并非在实验室中被“故意修改出来的”，几乎可以肯定它有自然起源。
但实验室泄漏论已经赢得信任。北卡罗来纳大学(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教授巴里克(Ralph Baric)今年早些时候对国会表示，武汉病毒研究所对蝙蝠病毒进行研究的程序是“不负责任的”，因为该研究所的实验室在保存生物制剂方面防护不当。巴里克曾与武汉病毒研究所的蝙蝠冠状病毒专家石正丽一起在冠状病毒方面做过开创性的工作。
到2021年拜登下令进行审查时，美国有两家情报机构支持新冠病毒源自动物的观点，而FBI怀疑是实验室事故。其他情报机构当时表示，他们缺乏足够的信息作出判断。
深入研究这个问题的情报机构提供了各种各样的能力，从拦截外国通信的美国国家安全局(National Security Agency)，到拥有一批专家的FBI，其中包括一些曾在马里兰州德特里克堡(Fort Detrick)的国家生物资讯学分析中心(National Bioforensic Analysis Center)工作过的人员，该中心是一个处理生物制剂的实验室。
班南是这些专家中的一位，他拥有亚利桑那大学(University of Arizona)的博士学位。当时，他在弗吉尼亚州匡蒂科一家机构实验室担任高级科学家，他曾接到上级的电话，询问他是否愿意到位于FBI总部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处工作。
2020年初，班南来到了FBI几乎空无一人的胡佛大厦，当时大多数政府雇员仍在远程办公。班南曾处理过许多棘手的案件，包括为一个专案组工作，该专案组确定德特里克堡的一名科学家向议员和其他人寄送了含有炭疽病毒的信件，这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生物恐怖袭击事件。不过，确定新冠病毒的起源带来了独一无二的挑战：最初的疫情发生在7,500英里之外的一个拒绝合作的国家。
在拜登下达任务后，情报机构专家们举行了初步电话会议，在会上就出现了分歧，而调查才刚开始。
情报界大多对世界卫生组织(WHO)调查新冠病毒起源的早期努力不屑一顾，许多美国官员认为，WHO的调查受到中方的过度限制。WHO于2021年初派出一个专家小组前往中国，他们与中国科学家在联合报告中得出的结论是，新冠病毒最有可能是从蝙蝠通过另一种动物传播给人类的。
FBI已经支持实验室泄漏论，但曾担任WHO顾问的美国国务院官员基恩(Adrienne Keen)主张认真对待新冠病毒起源于动物的理论。据参与者称，她表示不应完全忽略WHO的报告。
基恩毕业于伦敦卫生与热带医学院(London School of Hygiene and Tropical Medicine)，拥有传染病建模方面的博士学位，她在90天冲刺行动后不久就离开美国国务院，成为国家情报委员会全球卫生安全主管。在负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国家情报官员墨菲(James Murphy)的监督下，该委员会在组织筹划报告方面发挥了核心作用。
由于没有得到中国的配合，辩论主要集中在对先前冠状病毒的了解以及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工作上。
其中一个分歧主要涉及对新冠疫情与其他疫情的比较。国家情报委员会准备了一份供纳入该报告的图表，其中描述了新冠疫情与过去一些人畜共患疾病疫情的比较情况，在以往这些疫情中，病原体从动物传播给人类，包括埃博拉病毒、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和尼帕病毒疫情。FBI专家认为，这无异于拿苹果与橙子作比较，称这些较早的疾病与冠状病毒截然不同，冠状病毒以前的传染性要低得多。但国家情报委员会的情报官员认为，此图表说明了人畜共患疾病传播的原理，因此图表被纳入了报告。
另一个争论点是新冠病毒的地理起源。FBI专家认为，武汉病毒研究所青年科学家Yu Ping的一篇论文暗示，导致这场疫情的冠状病毒类型源于中国西部多山的云南省，在武汉市所在的湖北省未发现。如果新冠病毒像动物起源论支持者所说的那样，是自然地从蝙蝠传播到宿主动物，然后再传播到人类身上，那么在云南和武汉之间的广阔区域也应该能发现早期病例；两地相距超过1,500公里。这个拥有数亿人口的地区内，有着数以千计的活体动物市场。
但基恩认为，尚不清楚新冠病毒的地理起源，中国西南地区没有病例这一事实无关紧要。基恩现在是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The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简称CDC)的科学家，她还辩称，中国没有有效的监测网络来发现农村地区的此类疫情。FBI的专家们也对这一论点提出质疑。这使得双方在新冠病毒如何出现的这一最基本问题上存在很大分歧。
“越界”
随着FBI继续施压要求认真对待实验室泄漏理论，美国国防情报局内部也出现了争论。国防情报局管辖着美国政府负责医疗情报的主要机构。国家医疗情报中心负责研究全球各地可能危及美军的健康威胁，例如传染病和生物武器。
该中心的三位科学家约翰·哈德汉姆(John Hardham)、罗伯特·卡特利普(Robert Cutlip)和让-保罗·切蒂安(Jean-Paul Chretien)进行了一项基因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新冠病毒曾在实验室被修改过。他们特别指出，能让病毒进入人体细胞的“刺突蛋白”中的一段是用武汉实验室开发的技术构建的，这些技术在2008年的一篇中国科学论文中被描述过。他们认为，这表明中国科学家正在进行“功能获得”研究，以观察新冠病毒能否感染人类。
哈德汉姆是一位拥有博士学位的海军预备役上尉，而长期担任国防情报局科学家的卡特利普拥有生物医学工程博士学位，曾在特朗普政府期间任职于一个关于新冠病毒的白宫工作组。切蒂安是一名美国海军医生，曾为白宫从事生物防御工作，并曾负责国家医疗情报中心的疫情预警小组。
他们向同行介绍了他们的初步发现，其中包括班南的一位搭档，一位拥有博士学位的FBI特工。但据知情人士透露，2021年7月，国家医疗情报中心的一位上级指示这三位科学家不要再与FBI分享他们的工作成果，他们被告知FBI“越界”了。《澳大利亚人报》(The Australian)在更早时候报道过这一命令。
这些科学家对国家情报委员会报告提出的所有修改建议也没有都被采纳。
哈德汉姆、卡特利普和切蒂安还在2020年5月撰写了一份非机密文件，对“近端起源”的评估结果提出质疑。他们不被允许在国家医疗情报中心以外的地方传播这份文件，但该文件在三年后被泄露，并被俄亥俄州共和党众议员温斯特鲁普(Brad Wenstrup)提交为记录，当时他主持了一个负责调查新冠病毒起源的众议院委员会关于新冠疫情的听证会。
退役陆军中将斯科特·贝里尔(Scott Berrier)在该报告撰写期间担任国防情报局局长，他拒绝评论他当时是否知道这些科学家的工作。但他此前曾公开表示支持动物起源论。美国国防情报局发言人没有回复记者的置评请求。
2021年8月，在白宫向拜登做简报的情报官员都戴着口罩，以防止自己在当时仍然肆虐的疫情中感染病毒，总统拜登也是如此。与会者包括总统的最高情报官员、国家情报总监海恩斯以及国家情报委员会的墨菲。陪同他们出席会议的还有海恩斯办公室的另一名分析师和中央情报局(CIA)的一名技术专家。
由于国家情报委员会支持动物起源论，而中央情报局和另外两家机构一样，不对此表明立场，因此从简报会的参与者构成来看，没有实验室泄漏论的支持者出席。海恩斯办公室的一位发言人说，FBI关于实验室泄漏的评估在当时得到了准确的陈述。
在那次简报会三年多后，情报机构还在继续调查，不过在90天冲刺期间展开的全面施压早已结束。美国能源部去年加入了FBI的行列，认定实验室泄漏是最有可能的病毒来源，这表明一些政府机构仍在关注这个问题。
在2023年6月依照国会要求提交的一份报告中，海恩斯办公室还解密了更多关于武汉病毒研究所的信息。该报告指出，武汉病毒研究所的一些科学家“利用常见的实验室做法对冠状病毒进行了基因改造”。但该报告还说，美国情报界没有信息表明这项工作涉及导致新冠疫情的病毒或“近亲病毒”，也没有信息表明武汉病毒研究所在2019年疫情暴发前在库里保存有此类病毒。
班南现已从FBI退休并担任顾问，他一直保持低调。在国会经常出现的关于新冠病毒起源的党派辩论中，他没有出现在一连串的证人行列中。作证的人士包括美国国家过敏症和传染病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f Allergy and Infectious Diseases)前所长福奇(Anthony Fauci)，他表示仍相信新冠病毒更有可能源于自然。福奇否认曾将实验室泄漏论称为阴谋论，并表示不能排除这种情况。
2021年8月的这份情报报告表明，如果没有中国的合作，可能无法对新冠病毒的起源作出结论性评估。不过，班南敦促政府内外的科学家重新审视在90天冲刺期间引发争论的那些证据。
班南说：“情报界最终决定不予理会的东西需要被重新审视。”
陳旭@perth 